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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不周山 (八 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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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噢!”王洵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。永王試圖劫持自己的家人,恐怕和太子殿下一樣,打得都是來自大宛的那支援軍的主意!至於這樣做會不會傷害到崇仁坊中的其他無辜,會不會使得自己更為心灰意冷,估計兩位皇子都不在乎。

故友重逢的喜悅,轉眼已經被猜疑和失望所代替。隊伍中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微妙。誰也不再多說話,只顧護著車隊繼續趕路。沿途又遇到好幾隊趁火打劫的地痞無賴,畏懼這支隊伍的護衛規模,都不敢主動上前招惹。王洵等人也沒有力氣多管閑事,只當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暴行是一場噩夢。

不一會兒來到了城東偏北,眼看著通化門已經遙遙在望,忽然間,有支腳踏黑色牛皮靴子的隊伍呼嘯而至,在一名都尉模樣的低級武將帶領下,將城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。

好不容易才逃到城門口的百姓們嚇得魂飛魄散,丟下大包小裹,轉身就往附近的巷子裏邊鉆。帶隊的都尉也不派手下追趕,只是掏出份暗黃色的卷軸看了看,然後威風凜凜地站在城門洞下,沖著王洵等人低聲冷笑。

“恐怕有些麻煩了!”王洵大吃一驚,想要帶領隊伍繞路走,顯然已經來不及。只見那帶隊都尉一揮手,幾百士卒迅速從左右包抄了過來。

眼看著就只剩下的硬闖一途,馬方卻忽然伸手按住了王洵的胳膊,“二哥先別著急動手。對面是京兆尹衙門的人,帶隊的那家夥我見過。讓我出去會會他,咱們先禮後兵!”

“嗯!”事已至此,王洵只好死馬當做活馬醫。一邊指揮自家的侍衛護住雲姨等人所在的馬車,一邊手按刀柄,給馬方撐腰打氣。

幾百雙眼睛的註視下,馬方笑呵呵地走向對面的都尉,遠遠地,沖著此人抱拳施禮:“是長壽坊的馮七哥麽,小弟這廂有禮了!”

“你是……”姓馮的都尉顯然早已記不起馬方的模樣,皺著眉頭還了個半禮,滿臉寒霜。

“馮七哥真是貴人多忘事!”馬方絲毫不覺得尷尬,又笑著拱了拱手,大聲補充,“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,馮七哥在安樂侯府,憑著一只鐵腳將軍大殺四方。小弟可是傍你的肥莊,贏了近千貫彩頭!本想找機會做東請馮七哥吃頓酒,還了個人情。卻沒想到公務繁忙,一直抽不得空……”

安樂侯是大唐天子給賈昌的封爵。此人憑著鬥雞得寵,平素所交往皆為達官顯貴。長安城中,實授職位在正四品以下官員,根本沒資格走進他的家門!馮姓都尉只是給自家的前任上司做跟班時,在安樂侯府內,跟下人們一起湊了回熱鬧。當然不可能有機會坐莊,更不可能分給別人上千貫紅利!

然而馬方這樣說,卻讓他覺得自己在一眾屬下跟前非常有面子,臉上的寒霜立刻化作了一汪春水,笑呵呵拱了拱手,大聲回應:“客氣了。客氣了,馬兄弟可千萬別這麽客氣。咱們兄弟兩個都是實在人,心裏記得老哥的好兒就行了,沒必要非擺什麽酒水。”

“那哪行,知恩不報,可不是我輩所為。況且兄弟我今天……”馬方向自己身後的車隊指了指,滿臉為難,“城裏邊四處都在殺人放火,家裏面的長輩都被嚇壞了,非要到外邊的莊子上躲躲。兄弟我只好先放下手頭公務,護送他們出去。馮老哥你看,能不能給兄弟行個方便……”

“不行,不行!”馮姓都尉立刻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,“兄弟你可別難為我了。你這要是一個兩個人,我只當沒看見。可這麽大一個車隊……”

“我也知道自己給老哥添麻煩了。可家大業大,有什麽辦法?!”馬方又往前湊了湊,同時向身後招了招手,命人送上前一個沈甸甸的包裹,“今天又沒時間請您吃酒了。這點自家院子裏摘的果子,您拿去給弟兄們解解暑……”

“不行,不行!”馮姓都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包裹皮上,雙手卻繼續左右晃動,“不是哥哥我不給你面子。我手中拿的這份命令,京兆尹崔大人和邊留守聯名下的,說是不準再放任何有頭臉的人物出城,以免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看著空蕩蕩的長安生氣!我瞧兄弟你也是個敞亮人,也就不跟你繞彎子了。如果文武百官都跑幹凈了,皇帝陛下說話,也就沒意思了不是?!你還是趕緊把車隊帶回去,關嚴了大門,躲在自己家裏等著陛下征召吧!就憑兄弟您的資歷和本事,只要留下來,還愁日後不飛黃騰達?又何必非躲到鄉下去,白白錯過一個大好機會!”

“可不是麽?要是真的想走,兄弟我前天半夜就走了!”要求一再被人拒絕,馬方也不生氣,點點頭,順著對方的口風往下捋,“但家裏頭的老人們不這麽想啊!他們膽子小,非得說什麽,‘時局未明,不能把事情做絕!以免哪天另外一家天子打回來,秋後算賬。’所以非要我再觀望一段時間,避開這個露臉的機會。寧可少升幾級,也得給自己多留一條退路!哎,老人家麽,就是不開竅,凡事先求個穩妥,讓我這做小輩的,也著實拿他們沒辦法!”

“唉!誰說不是呢!”馮姓都尉陪著嘆氣。眼前的車隊,肯定不止來自一家,說不定還有邊令誠要找的某些要犯在裏邊。可是自己今天真的把事情做絕了,平白丟失了一票橫財不說,還徹底堵死了回頭的路。萬一哪天李家皇帝又帶兵收覆了長安,可就輪到自己倉皇逃命了。

想到這兒,他說話語調越發低沈,一邊搖著頭,一邊嘆息著跟馬方解釋,“我這做哥哥的,按理兒不該為難你。可這麽多弟兄都在旁邊看著,我怎麽著也得給大夥一個交待……”也許是光顧了說話,腳下沒有留神,身體在某塊磚頭上絆了絆,一跤跌在了裝滿了金珠的包裹上。

馬方心領神會,立刻將此人抓起來,橫按於馬鞍前,用刀刃壓住脖頸,“今天的路,你不放也得放。叫他們讓開,否則,休怪我不念舊情!”

“你幹什麽,幹什麽?別管我,弟兄們,將他們給我拿下!”馮都尉真的是威武不屈,扯開嗓子沖自家隊伍喝令。眾差役聞聽,立刻舉起手中兵器,沖著馬方破口大罵,雙腿卻齊齊地往後退,讓出了筆直的通道來。

“給我闖!”馬方雙腳一磕金鐙,率先向前沖去。王洵等人護著車隊緊緊跟上。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喝罵與喊殺聲中,毫發無損地出了通化門,把長安城遠遠地甩在了身後。

一口氣跑出了十幾裏,馬方才叫隊伍停下來休息。先帶著大夥向馮都尉致歉,然後又多補了一匹駿馬和兩包金珠為禮物,給對方壓驚。姓馮的都尉官員沒想到自己居然放掉了這樣兩個大人物,大驚失色。楞了半晌,卻又突然一抱拳,沖著王洵和馬方長揖及地:“沒想到兩位將軍是太子殿下的人,馮某先前眼拙了。日後若是太子殿下問起今天之事,還請兩位將軍替馮某解釋一二。非馮某辜負了皇恩,而是上頭逼迫,不得不虛與委蛇!”

“好說。好說!”馬方滿口子答應,“崔京兆那裏,也請馮兄帶一句話。就說太子殿下知道他的難處,日後若是於安祿山帳下做得不開心,隨時都可以回來!”

崔光遠剛剛自吐蕃出使歸來,登上京兆尹位置還不到十天,根本沒能力控制全城局勢。馬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提起此人的名字,其實等同於給全部投靠安祿山的文武官員一個暗示,太子李亨不會在乎他們的投敵經歷,只要他們肯迷途知返。

畢竟是混在天子腳下的武官,馮姓都尉的心思是一點就透。當即肅立拱手,再度向馬方致謝:“承蒙馬將軍看得起,馮某一定會將這句話轉告給京兆尹大人。這裏人多眼雜,馮某今日就恕不遠送了!”

“馮兄請便。他日若有機會,馬某再請馮兄暢飲!”馬方微笑著拱手,還以平輩之禮。

雙方如同交往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樣依依惜別,相距老遠了,還再三揮手。直到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輪廓,馬方才將目光收回來,沖著王洵低聲解釋:“京兆尹衙門的那幫家夥,最是油滑不過。給他們留一線希望,日後王師光覆長安,也能少費幾分力氣。”

“士別三日,真的該刮目相看!”王洵輕輕搖了搖頭,笑著恭維。“我剛才都以為要死在城裏了,沒想到你三言兩語就解決了麻煩!”

小馬方長大了,不再是當年墜在他身後的那個小跟屁蟲。變得成熟、幹練、豁達,隱隱地還帶著幾分與其真實年齡極不相稱的奸詐。作為帶著他長大的兄長,王洵沒理由不為馬方的成熟而感到高興。但心中同時卻覺得有一點點失落,就像無意間丟掉了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,心裏萬分不舍,卻再也無法將其尋找回來。

“當年大夥在一起時,凡事都有你和子達擋在前面,我只管渾水摸魚,當然用不到花費什麽心思!”馬方嘆了口氣,也跟著輕輕搖頭,“可後來你和子達都走了,師父離開了京師不肯再回來。我如果還像當年那般懵懵懂懂,早就被人碾成渣子埋土裏邊了,哪還有機會跟你再碰面!”

“秦家,秦家兩位哥哥呢,他們已經走了麽?”王洵本想問問馬方遇事怎麽不找秦國禎、秦國模兩兄弟照顧。話到嘴邊,又匆匆改口。

“狀元公當然是跟著聖駕一起西狩去了?哪有得著我來操心!”馬方從鼻孔中噴了股子冷氣,撇著嘴回應。

看情形,最近幾年,馬方跟秦氏兄弟相處得非常不愉快。聯想到當初宇文至蒙冤入獄,秦氏兄弟找借口躲在家中不出頭的行為,王洵登時心下雪亮。靠樹樹倒,靠墻墻塌。這幾年,他自己還不是走了同樣一條成長之路?差別只是一個在荒涼的西域,一個在繁華的京師而已!

“子達呢,是不是投靠叛軍去了?”察覺到王洵眼裏突然湧現的濃濃憂傷,馬方笑了笑,帶著幾分試探的口吻追問。

“我不大清楚。他在半路上聽聞了封四叔被殺的噩耗,就含憤出走了。”王洵又嘆了口氣,無奈地搖頭。宇文至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錯,他心裏至今也沒有準確答案。總覺得對方的行為過於激烈了些,除此之外,卻又找不到第二條,可以給封常清報仇雪恨的辦法。

換句話說,他自問沒有勇氣像宇文至那樣,怒觸不周山。卻也不想對宇文至的行為妄加指責。這是非常矛盾的一種心態,令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覺得疲憊不堪。可現在封常清死了,世間再也沒人能像老將軍當年那樣,手把手地教導他怎麽去做,一絲一縷地慢慢解開他的心結。

“我猜就是。他們宇文家,凈出些聰明人!”馬方好像早就預料到宇文至會跟王洵分道揚鑣,笑了笑,撇著嘴補充。

“聰明人?!”王洵不太明白馬方的意思,皺著眉頭重覆。

馬方略作猶豫,揀最緊要的部分,向王洵介紹:“他哥哥宇文德,是促使邊令誠和崔光遠兩個獻城投降的主謀。安祿山的使節,眼下就住在宇文家的府邸。還有那個吉溫,當年楊國忠的左膀右臂,也早就跟安祿山暗中眉來眼去!安祿山蓄謀造反,而朝廷一直得不到準確消息,這兩人從中居功至偉!”

“他們……”王洵氣得破口大罵。猛然又想起來宇文至曾經說過,如果叛軍打進城,屠戮百官,其兄宇文德肯定是最後挨刀的那個,又忍不住啞然失笑,“他們可真有本事。一腳踏著安祿山的船,一只腳踏著楊國忠的,居然能夠不被發現!”

“誰說不是呢?!”馬方咧嘴苦笑,“滿朝文武,都是聾子瞎子。太子殿下雖然有所覺察,卻又一直被楊國忠壓制著,對此無能為力。包括聖駕西狩這件事,殿下也是一直在反對。但耐不住楊國忠兄妹內外一起使勁兒……”

王洵又接不上口了,無奈地陪著苦笑。馬方說了好一會兒,見王洵一直無動於衷。想了想,幹脆直奔主題,“二哥比我年長,看事情肯定比我清楚。今天我不會逼著你跟我一起走,但今後何去何從,二哥最好早做決斷。依照兄弟我愚見,安祿山肯定成不了大氣候。凡是跟他有瓜葛的人,早晚會身敗名裂!”

“我當然不會跟安祿山扯到一起!”王洵笑了笑,給出了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答案。但很快,他就又將馬方的心情推進了谷底,“今天從城裏邊帶出來的那幾家,估計都是要去伴駕的,你盡管帶著他們走。至於王某,大宛軍不是王某一個人的,今後何去何從,王某還得跟將士們商量一下再做決定。”

“我知道二哥你是因為封節度的死,對太子殿下有所芥蒂。但那件事真的跟殿下沒關系!我就在東宮當值,親眼見到他如何為封節度被冤殺而落淚不止!”馬方心裏有點兒急,不住地替自家主公辯解。

“不僅僅是因為封四叔的事情!”王洵搖搖頭,臉上的笑容非常苦澀。“實話實說,眼下王某根本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麽走。所以不能答應你任何事情。等哪天王某想明白了,自然會派人聯系你。無論是繼續受朝廷調遣也好,轉歸太子殿下直屬也罷,王某盡管躬身領命就是!”

“有什麽可想!現在你手握重兵,無論怎麽做,都是雪中送炭。等錯過了這個時機,就成了錦上添花。到底哪個更為珍貴,你自家心裏清楚!”作為好朋友,馬方非常設身處地的為王洵著想,“況且你既然不打算去投安祿山,還能有什麽更好的選擇?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這大唐江山終歸還是要姓李,你不為社稷出力,又能躲到哪去?”

“是啊,這大唐畢竟是李家的”王洵不想以己昏昏使人昭昭,順著馬方的口風嘆氣,“可皇上和太子都跑了,文武百官也跑了……”

收住話頭,他回首凝望長安。一股股濃煙正拔地而起,將背後的半邊天空熏得漆黑如墨。今日長安,不知道多少人要妻離子散。多少人要家破人亡。而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,卻除了繳納賦稅之外,與皇家再沒絲毫瓜葛。霓裳羽衣曲他們沒資格聽,曲江池畔的舞榭歌臺,雕梁畫棟,他們也沒資格欣賞。

他們唯一有的資格,是承受這國破家亡之禍。無處可避,無處可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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